□李慧善

周末回老家，發現院子里的葡萄熟了，一顆顆如瑪瑙般圓潤、晶瑩，沉甸甸墜在枝頭。摘一顆入口，玫瑰香氣迅即在唇齒間彌漫開來。我小心地剪下最豐碩的一串。指尖拂過微涼的果皮，那熟悉的觸感瞬間引我回到時光深處——院中的葡萄藤，早已是連接過去與此刻的生命之橋。

葡萄樹的枝干蒼老遒勁，嶙峋如鐵。父親曾說過，此樹是他當年包產到戶時，從生產隊果園花10塊錢“請”回家的。父親與母親一道，如同照料幼嬰般呵護這株樹苗——他們精心松土、施肥、澆水，眼中盡是期待的光，細心培植著未來生活的一絲甜意。

春天到來時，葡萄枝變得柔軟，暗褐色的藤條悄然鉆出點點嫩芽，宛如剛剛蘇醒的綠眼睛，怯怯地打量著世界。母親找來些木棍、鐵絲搭起了葡萄架。小芽漸漸長大，生出了卷卷的須，較粗一些的莖上長滿了深綠色的葉子。葡萄樹生命力旺盛，不斷抽出新枝，母親便不時地進行修剪、打理。

夏天，葡萄樹開出小小的花，顏色淡黃微綠。早晨，鳥兒們在葉間跳躍，歡快、清脆的叫聲成了小院的主旋律。架下鋪開一片幽綠濃蔭，細碎的小花如星子般悄然綴滿其間，清甜花香悄悄彌漫開來。我們幾個孩子便在這清涼世界里，或趴或坐，各自捧著書本，任樹影斑駁搖曳于書頁之間。偶有風過，藤葉婆娑起舞，沙沙作響，似與我們稚氣的誦讀聲溫柔地應和著。晚上，清澈的月光流瀉下來，一家人在葡萄架下搖扇納涼、談天說地。笑語聲和著蟬鳴，在月影西斜里悠悠流淌，滲入泥土深處。

葡萄樹花期很短，很快就結出了綠豆大的小果。當枝頭葡萄漸漸由青轉紫時，滿院果香便愈發醇厚，深秋的空氣中仿佛都浮動著蜜意。終于盼到收獲日，父親用剪刀輕巧地剪下累累果實，深紫色的葡萄在陽光下閃著幽光。我迫不及待摘下一粒送入口中，果肉在齒間迸開，飽含汁液、酸中帶甜……抬頭看父親，他的笑容里滿溢著與葡萄一樣豐盈的欣慰。

年年秋深葡萄熟。如今，父母已駕鶴仙游，兒時嬉鬧的伙伴也如飄散的蒲公英各奔東西。唯有這株葡萄樹依舊茂盛，沉默地守望著院落。它默默結實，那圓潤飽滿的紫珠里，分明凝結著父母辛勞的汗滴，也沉淀著我們童年無憂的笑語。歲月無聲，帶走了太多的人和事，然而它卻將光陰的滋味釀得愈發醇厚，在年年累累果實中反復證明著——生命里那些最初最真的滋味，是時間永遠無法消解的甜核。

新摘的葡萄依舊飽滿圓潤。我輕輕含住一粒，齒間綻開的汁水是那樣熟悉——甜中微含青澀，竟與兒時記憶分毫不差。歲月輪轉，老藤卻以它年年如約的果實，在時光的河床上固執地刻下了一道又一道甘美的印痕：原來這世上有些甜蜜，不僅不曾被光陰帶走，反而在年復一年的成熟里，愈發變得純粹而悠長。